2016年3月2日 星期三

朱子語類論詩(摘錄)

最近讀詩經時,讀到朱子語類(卷80)裏面記載的許多朱熹的意見,覺得很有意思,故摘錄作參考。

論詩序:

大率古人作詩,與今人作詩一般,其間亦自有感物道情,吟詠情性,幾時盡是譏刺他人?只緣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說,將詩人意思盡穿鑿壞了!

問:「詩傳盡撤去小序,何也?」曰:「小序如碩人定之方中等,見於左傳者,自可無疑。若其他刺詩無所據,多是世儒將他諡號不美者,挨就立名爾。今只考一篇見是如此,故其他皆不敢信。且如蘇公刺暴公,固是姓暴者多;萬一不見得是暴公,則『惟暴之云』者,只作一箇狂暴底人說,亦可。又如將仲子,如何便見得是祭仲?某由此見得小序大故是後世陋儒所作。但既是千百年已往之詩,今只見得大意便了,又何必要指實得其人姓名?於看詩有何益也!

器之問詩協韻之義。曰:「只要音韻相協,好吟哦諷誦,易見道理,亦無甚要緊。今且要將七分工夫理會義理,三二分工夫理會這般去處。若只管留心此處,而於詩之義卻見不得,亦何益也!」


論讀詩:

讀詩,且只將做今人做底詩看。或每日令人誦讀,卻從旁聽之。其話有未通者,略檢注解看,卻時時誦其本文,便見其語脈所在

問:「以詩觀之,雖千百載之遠,人之情偽只此而已,更無兩般。」曰:「以某看來,須是別換過天地,方別換一樣人情。釋氏之說固不足據,然其書說盡百千萬劫,其事情亦只如此而已,況天地無終窮,人情安得有異!」

讀詩便長人一格。如今人讀詩,何緣會長一格?詩之興,最不緊要。然興起人意處,正在興。會得詩人之興,便有一格長。


論解詩:

詩,如今恁地注解了,自是分曉,易理會。但須是沉潛諷誦,玩味義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若是草草看過一部詩,只兩三日可了。但不得滋味,也記不得,全不濟事。古人說「詩可以興」,須是讀了有興起處,方是讀詩。若不能興起,便不是讀詩。

讀詩之法,只是熟讀涵味,自然和氣從胸中流出,其妙處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務自立說,只恁平讀著,意思自足。

大凡讀書,先曉得文義了,只是常常熟讀。如看詩,不須得著意去裏面訓解,但只平平地涵泳自好。

文蔚泛看諸家詩說。先生曰:「某有集傳。」後只看集傳,先生又曰:「曾參看諸家否?」曰:「不曾。」曰:「卻不可。」

問:「今人自做一詩,其所寓之意,亦只自曉得,前輩詩如何可盡解?」曰:「何況三百篇,後人不肯道不會,須要字字句句解得麼!」


「淫詩」:

向來看詩中鄭詩邶鄘衛詩,便是鄭衛之音,其詩大段邪淫。伯恭直以謂詩皆賢人所作,皆可歌之宗廟,用之賓客,此甚不然!如國風中亦多有邪淫者。

看詩,且看他大意。如衛諸詩,其中有說時事者,固當細考。如鄭之淫亂底詩,若苦搜求他,有甚意思?一日看五六篇可也。

李茂欽問:「先生曾與東萊辨論淫奔之詩。東萊謂詩人所作,先生謂淫奔者之言,至今未曉其說。」曰:「若是詩人所作譏刺淫奔,則婺州人如有淫奔,東萊何不作一詩刺之?」茂欽又引他事問難。先生曰:「未須別說,只為我答此一句來。」茂欽辭窮。先生曰:「若人家有隱僻事,便作詩訐其短譏刺,此乃今之輕薄子,好作謔詞嘲鄉里之類,為一鄉所疾害者。詩人溫醇,必不如此。如詩中所言有善有惡,聖人兩存之,善可勸,惡可戒。」



朱熹這個人曾說過一些讓人不太認同的話,像是「故臣伏願陛下深詔中外司政典獄之官,凡有獄訟,必先論其尊卑上下長幼親疏之分,而後聽其曲直之辭。凡以下犯上,以卑淩尊者,雖直不右;其不直者,罪加凡人之坐。」(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14‧戊申延和奏劄)。「昔伊川先生嘗論此事,以爲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自世俗觀之,誠爲迂闊。然自知經識理之君子觀之,當有以知其不可易也。」(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26‧與陳師中書)。從這些話,感覺他是個不近人情的人。

然而讀到朱熹整理過的許多古代典籍,例如「詩經集傳」,對比「毛詩注疏」裏龐雜的附會,朱熹著作的清晰明瞭、直指作品本身,讓許多詩真正描寫的感情重新被發掘,就顯得極為可貴了。

只是讀到朱熹關於「淫詩」的討論,就覺得那個不近人情的老學究又回來了。朱熹的厲害之處,在於他發現很多詩歌的本質是「情歌」,然而他卻將許多詩歌貼上「淫」的標籤,令人感覺很不舒服。或許從朱熹的哲學觀點來看,可以理解主張「存天理去人欲」的他為什麼不喜歡這類的詩。然而他甚至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也認為「此亦淫奔之詩」,在我看來實在是有些太過份了,有些難以認同。

撇開關於「淫詩」的論述, 朱熹對於詩經的許多論點,我倒是很贊成。特別是他對「詩序」的批評,讓我看得很痛快,很能感受到朱熹的魄力,也讓我感受到他能享大名確非無由。我覺得他得很多意見,不只適用於詩序,也常可以用在其他得文學批評上。例如近來我在讀阮籍的詠懷詩,因為詩義晦澀,常常需要藉助於註解,偏偏許多註解(如注文選的五臣、或寫作詩比興箋的陳沆)讀起來就像是毛詩序一般,似乎想要將阮籍詠懷詩「篇篇要作美刺說」來解讀,讓人看得不勝厭煩。這時看到朱熹的批評「但既是千百年已往之詩,今只見得大意便了,又何必要指實得其人姓名?於看詩有何益也?」豈止是一句暢快可以形容的!所以將這些論詩文字摘錄於此,以作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