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曰：東郭姜殺一國君而滅三室，又殘其身，可謂不祥矣。詩曰：枝葉未有害，本實先敗。此之謂也。
這是西漢的劉向在列女傳裏形容「棠姜」（東郭姜）這位女子的話語。東郭姜是春秋時代齊國人，是齊桓公的後裔，以美貌著稱。她曾嫁給棠公，棠公去世後，她成為齊國權臣崔杼的後妻，此外她與國君齊莊公有不倫關係，這段關係直接導致憤怒的崔杼殺死齊莊公。東郭姜又有一子崔明受到崔杼寵愛，崔杼想將家業傳給崔明，導致前妻的兒子不滿，齊國另一權臣慶封，趁隙而入，導致崔氏家破人亡，最後東郭姜與崔杼分別自殺，崔明逃亡魯國，齊國的崔氏因此消亡。
因為前述的事蹟，似乎不難想像為何棠姜被古人說是「不祥」的女人。不過前陣子我讀崔杼的故事，讀到棠姜自殺，有些感慨，繼而覺得劉向所論似乎太過嚴苛。以下依照春秋左氏傳、史記等史書，稍稍整理一下棠姜這位女子的生平：
棠姜是齊桓公的後裔，本姓姜姓，出身於東郭氏家族，史書沒有記載她的本名，僅以「東郭姜」稱呼她。（齊國國君是姜姓呂氏，支庶子孫另外有自己的氏。）東郭姜曾嫁給棠公，因此也被史書稱作「棠姜」。棠姜弟弟叫東郭偃，擔任齊國正卿崔杼的家臣，棠公去世後，崔杼前往弔祭，看到未亡人棠姜，驚豔於她的美貌，向東郭偃表達了他想娶棠姜為妻的念頭。東郭偃回答：「男女辨姓，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當時的習俗是同姓不能結婚，崔杼的先祖是齊丁公，崔氏與東郭氏同為姜姓。）崔杼占卜婚事，大家都說得到的卦象是「吉」，只有陳文子說是「凶」。崔杼說：「只是寡婦又能造成甚麼禍害呢？即使有禍害，也早已降臨在她的先夫棠公身上了。」於是他娶了棠姜。
不幸的故事往往看似有個幸福的開頭，棠姜與崔杼在一起後，大概一開始也是幸福的，棠姜與崔杼生了一個孩子崔明。此外，棠姜與棠公之前已經有一個孩子棠無咎，這時也在崔杼手下做事，與東郭偃一起擔任崔氏的相。然後，就是崔杼與棠姜的不幸故事了：
稍早齊靈公還在世的時候，寵愛夫人戎子，愛屋及烏，也喜愛他所撫養的公子牙。齊靈公為此廢了太子光，改立公子牙為太子。然而齊靈公死前，崔杼迎回太子光，太子光因此得以即位，他就是齊莊公。然而齊莊公即位之後，在政見上與崔杼不合。甚至，齊莊公還與崔杼的妻子棠姜發生了不倫的關係。齊莊公似乎不但沒有將崔杼擁立的功勞放在心上，似乎也沒有把崔杼看在眼裏。因此在與棠姜發生不倫關係之時，還拿崔杼的「冠」當作賞賜，送給他人。崔杼知道此事後，開始籌畫謀殺國君的陰謀。
崔杼先是與遭受齊莊公虐待鞭打的侍人賈舉串通，繼而假裝病重。得知崔杼病重的消息，莊公也想趁著探望的名義，再次與棠姜親熱。不知是圈套的莊公來到崔家，找棠姜，棠姜先進屋子，然後與崔杼一同從側門離開。莊公此時還摸著箸子唱著歌。賈舉把門閉上，崔家的武士上來了，莊公才發現大勢不妙。他請求免死，對方不許；請求盟誓，對方不許；請求在宗廟自殺，對方也不許。對方異口同聲地說：「國君的臣子崔杼病重，所以沒辦法聆聽國君的教令。這裏跟國君的公室很近，我們崔氏的臣子要捉拿淫賊，除此之外我們沒有接到其他的命令。」莊公想爬牆逃走，被箭射中而落下，最後被殺死了。
殺死國君是很嚴重的事，因此崔杼與慶封聯合以穩固局勢。他不知道自己螳螂捕蟬殺死了莊公，而慶封就是背後的黃雀。
崔杼在娶棠姜之前已有兩個孩子崔成與崔彊。前妻早死，崔成因故而廢，於是立崔明為嗣。崔成希望把崔邑封給他，作為自己養老之資，崔杼也覺得崔明很可憐，聽從了。然而此時輔佐崔杼的東郭偃與棠無咎阻擋了此事，理由是崔邑是崔氏的宗邑，應當要留給宗主，既然崔成被罷黜了繼承人的資格，就不能將崔邑給他。崔成與崔彊因此即為憤怒，跑去向慶封投訴此事，認為崔杼已經被東郭偃與棠無咎所左右，希望慶封出來主持公道。慶封回復他會仔細考慮此事。
慶封與手下盧蒲嫳商議此事。盧蒲嫳的兄長盧蒲癸因在莊公手下做事而逃亡，盧蒲嫳於是視崔杼為仇敵。盧蒲嫳說：「崔杼是國君的仇人，現在也許是上天要懲罰他。他們是家裏內亂，跟您又有甚麼關係？何況崔氏衰弱，相形之下也是慶氏牆大。」這話慶封聽進去了。日後崔成與崔彊又來請慶封主持公道，慶封回復：「如果有必要，就應當除去崔杼身邊的小人。如果有困難我會幫助你們。」
於是，崔成與崔彊在崔氏的朝上殺死了東郭偃與棠無咎，崔家因而大亂。驚恐中崔杼甚至找不到合適的人為他備車，乃至請養馬的人駕馬、以宦官為侍衛就出門了。他不知這事慶封正是幕後黑手，因此去找慶封，希望阻止變亂擴大。慶封假意說道：「崔慶是一體的，他們怎敢如此？我幫您去教訓他們！」於是盧蒲嫳率領甲兵去攻打崔家。崔家最初堅守，終被攻破，崔成與崔彊都被殺死，棠姜也自殺了。盧蒲嫳假意回報說已討伐完成，還假好心的護送崔杼回家，等待崔杼是妻子與孩子們的屍體，家破人亡。絕望的崔杼也自殺了。只有崔明躲在墳墓裏，因而逃過一劫。崔明後來逃亡到魯國。
這就是棠姜這位女性在史書裏大概的記載。這段記載，情結也算是曲折了。然而在這段曲折的故事中，主人翁棠姜的人物像似乎仍模糊。我很想知道，她嫁給崔杼後婚姻幸福嗎？她怎麼看待她與齊莊公的不倫關係？她最後自殺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第一個問題或許比較好猜測，崔杼最後立崔明為繼承人，估計崔杼應該還滿喜歡棠姜的。然而，如果左傳記載無誤，崔杼與棠姜的年紀應該是相差很多的。這個差距是否對他們的婚姻生活造成影響呢？（西元前599年，左傳第一次出現崔杼的名字，當時他得罪權貴出奔衛國；前548年崔杼殺齊莊公。假設這些記載無誤，估計殺莊公的時候，崔杼至少已經六、七十歲、甚至已經七、八十了吧？而被殺前的莊公還想要與棠姜私通，以常理估計，棠姜此時還不超過四十吧？據此，崔杼與妻子年齡差大概二、三十歲以上。）
其次，她怎麼看待齊莊公呢？齊莊公這人，雖然忘恩負義，然而從他的行事看來，似乎是個有魅力的人：他生前曾想跟當時的霸主晉國一較長短，雖然沒有成功，但可以想像他的志氣應該很大。（是否志大才疏？於此不論。）他在被謀殺前還唱歌勾引棠姜，似乎隱約也可以看出他有才情，似乎是個倜儻有魅力的人。他們的關係，莊公是強迫棠姜、還是兩人半推半就？也不得而知了。這位看起來是個型男的齊莊公，最後可說是棠姜與崔杼聯手謀殺的。她對他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呢？
棠姜的結局，以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也是很激烈了。她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而自殺呢？（似乎她也有可能是「被」自殺的，不過連劉向列女傳這種敵視她的作品都不用這個情節，這裏也就不臆測了。）
以上是我讀棠姜故事時的胡思亂想，寫到這，文章似乎也已經有點長了。這篇大概不能算是「翻案文章」，因為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評價這位女性，只是閱讀劉向的評語時，覺得他所作的記載無法支持他的評語，如此而已。傳統的價值觀對婦女要求較嚴苛，在宋代甚至有所謂「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這樣的話。（參見「二程遺書卷二十二伊川先生語八」、「晦庵集卷二十六與陳師中書」。）按照程頤朱熹的思考模式，大概會抨擊棠姜改嫁吧？然而現在大概沒有人贊同這一套，大概也無須討論了。春秋時代對婦女是否如此嚴厲？我也存疑，更何況齊國似乎是一個禮教比較寬鬆的國度。（參見史記記載齊太公呂尚的治理方針：「吾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為也。」）至於把家族興亡歸咎於女性身上，除非那位女性是呂后或武則天之流，否則似乎都過分了些。從現在看得到的資料，棠姜這位女子經歷過許多事件，然而她在各個事件中的形象始終模糊。（形象鮮明的是崔杼、齊莊公、慶封這幾位男性。）所以這裏也不討論棠姜是否應該為此負責。我只是覺得棠姜一生經歷跌宕，令人遐想，覺得有趣，想與人分享，因此整理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