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雲進荒淫。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
這首詩的背景是楚地。在我的印象裏,似乎並沒有阮籍到楚地遊歷的紀錄,或許作者在這首詩裏僅止於馳騁於想像之中,而非真的到過那些地方吧。在這首詩裏,用了戰國策莊辛遊說楚襄王的譬喻。莊辛透過譬喻,一層層地告訴楚王居安思危的重要。阮籍用了莊辛的譬喻,但他沒有說這首詩意旨為何,因而不容易判別這首詩究竟是想要諷刺某些人或事、或是想要勸戒某些人、或只是單純空泛的感嘆、還是說僅是阮籍讀書心有所得而寫的詠史詩。
我覺得可以把這首詩分成兩個部份來讀:前六句可以當作是「興」,把讀者帶到「三楚」的氣氛場域裏;後六句則是作者的感慨。
前六句先寫到「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這是讓人聯想到楚辭招魂的句子:「青驪結駟兮,齊千乘。……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阮籍用得很洗鍊,把畫面的對比呈現出來:「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是空間裏的水陸對比,構成一幅畫。「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在時空中加入了動與靜的對比,有了動態,就能誘使讀者進入這幅畫中。一旦讀者踏進阮籍(以楚辭為原型)勾勒的畫以後,就能多少體會他為什麼會「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了。
接著是他的感嘆,這感嘆也是用楚地蔡聖侯的故事來涵蓋:「三楚多秀士,朝雲進荒淫。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這是阮籍用了戰國策‧楚策四:莊辛勸諫楚襄王的話:
……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鹹,倏忽之間,墜於公子之手。……蔡聖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谿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宣王,繫己以朱絲而見之也。……
也正因阮籍寫的模糊,因此許多關於詩意的猜測油然而生,例如注文選的劉良認為這首詩「言魏初榮盛,後如高蔡黃雀之危,一念至此,涕泣不能禁止。」黃節、劉履、葉嘉瑩等人認為這首詩講的是曹芳被廢的事;何焯、蔣師瀹、陳沆、方東樹、陳伯君等人認為詩中描寫的是曹爽被司馬懿所殺之事。這些都言之成「理」,但也似乎僅止於猜測,只要符合「黃雀在後」的史實都可以對號入座。例如,遠的可以說漢朝的外戚如霍光家族、梁冀家族,近的如漢末的董卓,何嘗不符合呢?(我個人還會聯想到日本德川家康謀害豐臣家族的事,豐臣秀吉在世的時候,何其隆盛,然而一旦身死,就被德川家康取天下於孤兒寡婦之手,不勝唏噓。)
註解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湛湛:濃重深厚的樣子。
皋:水邊的低地。
青驪:青:顏色,可指綠色、藍色、黑色。驪:馬深黑色。
駸駸:馬跑得很快的樣子。
楚辭‧招魂:「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三楚多秀士,朝雲進荒淫。
三楚:楚國。其地可分為西楚、東楚、南楚。
高唐賦:妾旦為朝雲。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振:發放、開放。
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
戰國策‧楚策四:莊辛謂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專淫逸侈靡,不顧國政,郢都必危矣。」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將以為楚國祅祥乎?」莊辛曰:「臣誠見其必然者也,非敢以為國祅祥也。君王卒幸四子者不衰,楚國必亡矣。臣請辟於趙,淹留以觀之。」莊辛去之趙,留五月,秦果舉鄢、郢、巫、上蔡、陳之地,襄王流揜於城陽。於是使人發騶,徵莊辛於趙。莊辛曰:「諾。」莊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於此,為之奈何?」莊辛對曰:「臣聞鄙語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臣聞昔湯、武以百里昌,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續短,猶以數千里,豈特百里哉?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俛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鈆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食也。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鹹,倏忽之間,墜於公子之手。夫雀其小者也,黃鵠因是以。游於江海,淹乎大沼,府噣鱔鯉,仰嚙蔆衡,奮其六翮,而凌清風,飄搖乎高翔,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射者,方將脩其碆盧,治其繒繳,將加己乎百仞之上。彼礛磻,引微繳,折清風而抎矣。故晝游乎江河,夕調乎鼎鼐。夫黃鵠其小者也,蔡聖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谿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宣王,繫己以朱絲而見之也。蔡聖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輩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戴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塞之內,而投己乎黽塞之外。」襄王聞之,顏色變作,身體戰慄。於是乃以執珪而授之為陽陵君,與淮北之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