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9日 星期四

阮籍‧詠懷(湛湛長江水)

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
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
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
三楚多秀士,朝雲進荒淫。
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
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

這首詩的背景是楚地。在我的印象裏,似乎並沒有阮籍到楚地遊歷的紀錄,或許作者在這首詩裏僅止於馳騁於想像之中,而非真的到過那些地方吧。在這首詩裏,用了戰國策莊辛遊說楚襄王的譬喻。莊辛透過譬喻,一層層地告訴楚王居安思危的重要。阮籍用了莊辛的譬喻,但他沒有說這首詩意旨為何,因而不容易判別這首詩究竟是想要諷刺某些人或事、或是想要勸戒某些人、或只是單純空泛的感嘆、還是說僅是阮籍讀書心有所得而寫的詠史詩。

我覺得可以把這首詩分成兩個部份來讀:前六句可以當作是「興」,把讀者帶到「三楚」的氣氛場域裏;後六句則是作者的感慨。

前六句先寫到「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這是讓人聯想到楚辭招魂的句子:「青驪結駟兮,齊千乘。……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阮籍用得很洗鍊,把畫面的對比呈現出來:「湛湛長江水,上有楓樹林」是空間裏的水陸對比,構成一幅畫。「皋蘭被徑路,青驪逝駸駸」在時空中加入了動與靜的對比,有了動態,就能誘使讀者進入這幅畫中。一旦讀者踏進阮籍(以楚辭為原型)勾勒的畫以後,就能多少體會他為什麼會「遠望令人悲,春氣感我心」了。

接著是他的感嘆,這感嘆也是用楚地蔡聖侯的故事來涵蓋:「三楚多秀士,朝雲進荒淫。朱華振芬芳,高蔡相追尋。一為黃雀哀,涕下誰能禁?」這是阮籍用了戰國策‧楚策四:莊辛勸諫楚襄王的話:

……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鹹,倏忽之間,墜於公子之手。……蔡聖侯之事因是以。南游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谿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宣王,繫己以朱絲而見之也。……

也正因阮籍寫的模糊,因此許多關於詩意的猜測油然而生,例如注文選的劉良認為這首詩「言魏初榮盛,後如高蔡黃雀之危,一念至此,涕泣不能禁止。」黃節、劉履、葉嘉瑩等人認為這首詩講的是曹芳被廢的事;何焯、蔣師瀹、陳沆、方東樹、陳伯君等人認為詩中描寫的是曹爽被司馬懿所殺之事。這些都言之成「理」,但也似乎僅止於猜測,只要符合「黃雀在後」的史實都可以對號入座。例如,遠的可以說漢朝的外戚如霍光家族、梁冀家族,近的如漢末的董卓,何嘗不符合呢?(我個人還會聯想到日本德川家康謀害豐臣家族的事,豐臣秀吉在世的時候,何其隆盛,然而一旦身死,就被德川家康取天下於孤兒寡婦之手,不勝唏噓。)

2017年1月12日 星期四

阮籍‧詠懷(徘徊蓬池上)

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
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
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
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
羈旅無疇匹,俛仰懷哀傷。
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
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阮籍是陳留人,大約是今日開封市一帶,這首詩裏的蓬池、大梁也都在他家鄉的附近,或許這首詩是阮籍在家鄉時的作品。

詩中的他「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這時大概他也是在旅程上,或許這是他又一次的「率意獨駕」,又或許是正在前往遠方的路程上,不得而知,只能從他的詩句中,感受到這次旅程又是充滿著悽愴與憂傷。他描寫他觸目見聞與時節感受,他所看到的是一片遼闊的景象,「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感受到的則是深秋的寒冷,「是時鶉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在遼闊的空間中,霜風淒緊,獨自一人的他感受到的是「羈旅無疇匹,俛仰懷哀傷。

阮籍的詩常常都是極為憂傷的,但這首詩結尾卻是流露出他的堅持,「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讀阮籍的詩,儘管他不明言,常常還是可以感受到他心中充滿了憂傷與不平。他的不平大概不是因為他機運不濟,因為檯面上的各個政權都曾流露出想要爭取他的意思。更有可能的是他的心中對於做人處事有自己一套的想法,但時局的形式無法讓他的想法實現,而他不願意曲意逢迎,於是採取了避世的態度,因而產生了種種怪誕的行為。可是儘管他採取這種避世的態度,他心裏對世界的事事物物仍然是有想法的,所以他才會「詠言著斯章」。只是見到種種他想法相牴觸的事物,他還是會感到不舒服,這也正是他所有煩惱的來源。

阮籍的詩總是有許多是否有所影射的討論。這首葉嘉瑩在她的「阮籍詠懷詩講錄」中曾探討過,她認為曹魏嘉平六年九月甲戌(9月19日)司馬師廢了曹芳,十月庚寅(10月6日)司馬師立了高鄉貴公曹髦。「阮嗣宗這首詩中確實指的是當時發生的這件事情。」我覺得不能說葉嘉瑩的推論「不可能」,但我也不認為這「確實指的是當時發生的這件事情」。詩中明白寫出來的季節是秋天,但卻沒有明寫他的創作時間。阮籍一生中總共經歷了五十幾次的秋天,其中嘉平六年的秋天固然曾發生了被史冊所記載的事情,但其他的五十幾次秋天未必不值得他記憶。有太多事情被史書的作者忽略,因此除非作者明確說明他的創作所本為何,或者確實留下很明確的線索(如創作日期等等),否則我常常不是很喜歡將詩的內容比附於史冊事件的解釋。這樣的比附雖然有時常常可以是有趣的,而若將撲朔迷離的詩句斬釘截鐵地指涉現實事件,卻可能會扼殺了其他讀者的想像空間。我覺得失了想像空間的詩是很可惜的。

2017年1月9日 星期一

阮籍‧詠懷(炎暑惟茲夏)

炎暑惟茲夏,三旬將欲移。
芳樹垂綠葉,清雲自逶迤。
四時更代謝,日月遞差馳。
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
願睹卒歡好,不見悲別離。

阮籍這首詩似乎是寫他因為意識到時光的流逝,因而產生的哀傷。

炎暑惟茲夏,三旬將欲移」這句先交代了季節,是夏天的最後一個月。這時候的景色「芳樹垂綠葉,清雲自逶迤」,是一個很舒服的天氣。但是詩人總是善感的,眼前固然美好,但「四時更代謝,日月遞差馳」卻也是不變的定律,這個時節終將過去。因此在這美好的時節裏,他感受到的卻是悲哀:「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最後他用「願睹卒歡好,不見悲別離」作為全詩的結語,大概也是他自己的願望吧!

願睹卒歡好,不見悲別離」這句讓我產生了幾個聯想:一個聯想是弘一大師的最後偈語:「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大師用的最後兩個意象似乎就是「卒歡好」的最佳註腳;另一個聯想是腦海裡浮現的一首歌,是光良的「童話」,這首歌最後一句是「幸福和快樂是結局」。我覺得「願睹卒歡好,不見悲別離」這句,雖然看似只是一個很單純的願望,但其實有很深的哲學意味在:如何才能在一生最後的結尾,感受到的是幸福與美滿呢?

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阮籍‧詠懷(步出上東門)

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
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
良辰在何許?凝霜霑衣襟。
寒風振山岡,玄雲起重陰。
鳴鴈飛南征,鶗鴃發哀音。
素質遊商聲,悽愴傷我心。

這首詩大概是也是阮籍出遊,有所感而作。

史書記載阮籍常常出遊,可是他出遊的行徑很特別,「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詩經有「駕言出遊,以寫我憂」的說法(「駕車出遊,以消除我心中的煩憂」),阮籍心中的煩憂也許特別深,所以若不採取如此怪誕的出遊方式,只有瘋狂的路徑與激烈的眼淚,才能讓他暫時忘了胸中的懊惱吧?

這首詩大概就是阮籍這種心情的一個寫照:他先是「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交代了旅程的路線與地點,是個可以看到首陽山的地方。接著描寫他所看到的:「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首陽山對中國文人來講大概不陌生,是伯夷叔齊不願臣服於周,退隱採野菜維生,最後餓死的地方,是一個悲劇之地。接下來阮籍開始描寫他的感受:「良辰在何許?凝霜霑衣襟。寒風振山岡,玄雲起重陰。鳴鴈飛南征,鶗鴃發哀音。素質遊商聲,悽愴傷我心。」表面上雖然是把他心中的悽愴歸咎於秋冬之際的惡劣天氣,若是搭配了他前面提到的「首陽岑」、「采薇士」,這種惡劣的氣候,是不是恰如伯夷叔齊最後的絕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