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7日 星期日

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單用一句話來含括蘇東坡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他,我會用「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這是東坡「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這首詩的第二聯,描寫的是海上所見的景色以及聯想,然而卻也有很美的象徵意義。

這首詩作於蘇東坡65歲。不久前他才因為宋哲宗去世後政局暫時改變,因而遇赦,結束了謫居的海南島的處分,可以北歸。這趟旅程並不順利,在渡海前還遇到暴風雨。這首詩字面上便是描述這場風雨過後的景象與心境,同時似乎也是描述他自己從漫長的政治風暴中解脫後的心境。

這首詩的敘事井然有序,先交代時間與背景,其次刻劃眼前景色,繼而抒情,最後總結。

參橫斗轉欲三更」,三更是現在的午夜前後(23時至次日1時),「參橫斗轉」是星星的運動,這句暗示東坡仰觀天空可能有一段時間了,才能觀察到星宿的變換。為什麼他會觀察夜空如此之入神呢?「苦雨終風也解晴」,在此之前他經歷了一段暴風雨。風雨之夜,是看不見星空的,此刻東坡對星空如此入迷,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他看到的星空是怎樣的呢?「雲散月明誰點綴」。詩題紀載了這首詩的時間是農曆6月20日,這時的月亮雖然已不是滿月,但還是挺明亮的,足以與天上的雲彩構成一幅美景。(我自己從國小四年級以後住在臺北縣這個光害嚴重的地方,所以不熟悉「月光」為何物。直到去花蓮當兵,晚上輪值夜哨,這才知道在沒有光害的地方月光是如此明亮,照射出來的影子也極為明顯。)東坡是一個敏銳的詩人,詩人都有一些容易感動的氣質,看到美麗的景色往往會想入非非,繼而他問一些癡心的問題:這樣的美景為什麼存在呢?「女為悅己者容」,化妝點綴了女子的美貌,是為了喜愛這女子的人而存在。而眼前所見如此美景,「雲散月明」,又是為了誰而存在呢?

這種問題是不會有「答案」的,東坡也沒有打算回答的意思。他繼續往更深一層看去:「天容海色本澄清」。雲與月,是為了點綴天與海兒存在嗎?不是。天容與海色本已是澄清的。不需要額外的雲與月來多餘的襯托與裝飾,天容與海色的澄清,本身就是一種極致的美。

我想當蘇東坡體驗「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的那一刻,他應該是無限震撼的。這首詩是「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是東坡在海上的經驗,此時上是天、下是海,當他意識到「天容海色本澄清」時,也就意識到:正是他自己,也置身於這無限的澄清之中。(這種境界大約可以借用康德所謂的「昇華、崇高」來形容吧?)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這句,除了境界極大以外,讀到這句的後世人,大概也很難不聯想到蘇東坡的為人。他一生中多遭波折,可是他似乎始終保持純淨的本心。在黃州,他能寫下赤壁賦這類超脫的作品;在海南島,比黃州更遠了,而東坡寫下的作品反而更平易近人了,例如下面幾首絕句: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鬚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父老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知祀竈,隻雞斗酒定膰吾。
(以上是「縱筆三首」。)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以上是「被酒獨行徧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的前兩首。)

「牛矢」指的就是「牛屎」,在漢語的詩歌裏,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詞彙實在少見,然而「但尋牛矢覓歸路」自有其平凡中的情趣,卻是沒有體驗過田園生活的人所不易領會的。鄭騫「詩人的寂寞」一文裏,提到「但尋牛矢覓歸路」,曾有「何以東坡筆下這樣無擇」這樣的疑惑;而當鄭教授到了臺灣,經歷了一次在田間迷路,「走來走去,轉不出圈子,沿路看到不少牛矢;我立即想起牛矢歸路之語。從此對於東坡此詩,不但不覺得奇怪,反而甚為欣賞了。」這趟迷途讓鄭先生做了四首詩,其中一首寫道「少年常怪東坡老,牛矢何緣寫入詩?今日南荒迷歸路,臨風惆悵立多時。」由此可知「但尋牛矢覓歸路」是有其情趣的,只是要有這樣的經驗、還要有閒情雅致才能領略那種最平凡卻最本真的原初生命情懷。東坡到海南島,地理上是當時國家的天涯海角,年歲上也已是老邁之身,卻還能在最平凡的生活中發現以往未曾領略過的趣味、且樂在其中,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他的胸懷的可愛了。

在描述過令人讚嘆的美景之後,東坡接著寫道「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這兩句卻是描述自己的感受了。這兩句各有典故,用的也很有趣。「空餘魯叟乘桴意」用論語‧公冶長篇孔子所說的話: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蘇東坡說「空餘魯叟乘桴意」,他本來就是乘船在海上、本來就是「道不行」所以才會被貶謫到這麼遠的地方,而自比為「魯叟」,身為一個儒者似乎也不無可洋洋得意處。至於「粗識軒轅奏樂聲」,則是指暴風雨,典故出自韓非子‧十過篇裏的寓言,這篇寓言我覺得也挺有意思,抄錄如下:

奚謂好音?昔者衛靈公將之晉,至濮水之 上,稅車而放馬,設舍以宿,夜分,而聞鼓新聲者而說之,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乃召師涓而告之,曰:「有鼓新聲者,使人問左右,盡報弗聞,其狀似鬼神,子為我聽而寫之。」師涓曰:「諾。」因靜坐撫琴而寫之。師涓明日報曰:「臣得之矣,而未習也,請復一宿習之。」靈公曰:「諾。」因復留宿,明日,而習之,遂去之晉。晉平公觴之於施夷之臺,酒酣,靈公起,公曰:「有新聲,願請以示。」平公曰:「善。」乃召師涓,令坐師曠之旁,援琴鼓之。未終,師曠撫止之,曰:「此亡國之聲,不可遂也。」平公曰:「此道奚出?」師曠曰:「此師延之所作,與紂為靡靡之樂也,及武王伐紂,師延東走,至於濮水而自投,故聞此聲者必於濮水之上。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不可遂。」平公曰:「寡人所好者音也,子其使遂之。」師涓鼓究之。平公問師曠曰:「此所謂何聲也?」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不如清徵。」公曰:「清徵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古之聽清徵者皆有德義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聽。」平公曰:「寡人之所好者音也,願試聽之。」師曠不得已,援琴而鼓。一奏之,有玄鶴二八,道南方來,集於郎門之垝。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聞於天。平公大說,坐者皆喜。平公提觴而起為師曠壽,反坐而問曰:「音莫悲於清徵乎?」師曠曰:「不如清角。」平公曰:「清角可得而聞乎?」師曠曰:「不可。昔者黃帝合鬼神於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並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後,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今主君德薄,不足聽之,聽之將恐有敗。」平公曰:「寡人老矣,所好者音也,願遂聽之。」師曠不得已而鼓之。一奏之,有玄雲從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於廊室之間。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故曰:不務聽治,而好五音不已,則窮身之事也。

韓非子所記載的故事,其實挺淒厲恐怖的。可是東坡寫「粗識軒轅奏樂聲」,卻帶有一絲幽默的語氣,一則字面上看起來好像很「風雅」,「軒轅」是黃帝,照字面上很容易聯想到君王,而君王用的音樂當然是最精緻美妙的,不讀書誰會想到「軒轅奏樂」指的是暴風雨呢?更何況照故事裏師曠的說法,「清角」確實也是最高檔的音樂,還不是隨便的人都能聽得,「主君德薄,不足聽之,聽之將恐有敗」,而東坡在「粗識軒轅奏樂聲」之後,能夠平安,還能陶醉感歎於「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之美,對比平公的狼狽,是不是代表我東坡也算是個有德之人呢!

抱持著這種心胸,回首過往的凶險,東坡寫下「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作為這首詩的結尾。


註解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參:星名,指參宿,二十八宿之一,在今日獵戶座附近。
斗:
星名,指北斗七星。
解:會、能夠。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魯叟乘桴意:魯叟指孔子,桴是木筏或竹筏。典出論語論語‧公冶長篇。
軒轅奏樂聲:「清角之樂」,借指暴風雨。典出韓非子‧十過篇。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九死:比喻處於極危險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