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9日 星期一

阮籍‧詠懷(二妃遊江濱)

二妃遊江濱,消遙順風翔。
交甫懷環珮,婉孌有芬芳。
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
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
感激生憂思,諼草樹蘭房。
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無論是阮籍集或是昭明文選選錄的詠懷詩,這首「二妃遊江濱」都列在第二首。而我初次讀詠懷詩,常常也是讀到此首為止。(是的:常常我只讀完第一首。)「夜中不能寐」與「二妃遊江濱」這兩首讀來感覺很不同。「夜中不能寐」字面上描寫的都是眼前的景象,這些景象可以勾勒出一寂寥的場域,讓我直接對「憂思獨傷心」感同身受;然而「二妃遊江濱」則否,阮籍在此用了大量的典故,不看註解則不容易了解阮籍所只為何。

最初我不喜歡這首詩。(說白了,我不喜歡我看不懂的詩。)不過弄清楚其中的典故之後,我才開始覺得這首詩有他的深刻。特別是當我某次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原因而喪失了一個我往來很久的朋友,偶爾念及以往談笑的愉快,才深刻的感受到「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的滋味。

這首詩是以「列仙傳」所記載鄭交甫遇到仙子的故事鋪寫而成。(或許可以當作是阮籍讀列仙傳的心得吧!)然而阮籍雖然用了這個故事,味道卻很不同。列仙傳原來的紀載是: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遊於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僕曰:「我欲下請其佩。」僕曰:「此間之人,皆習於辭,不得,恐罹悔焉。」交甫不聽,遂下與之言曰:「二女勞矣。」二女曰:「客子有勞,妾何勞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旁,彩其芝而茹之。以知吾為不遜,願請子之佩。」二女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令附漢水,將流而下。我遵其旁,彩其芝而茹之。」遂手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趨去數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

阮籍寫成詩,卻像是鄭交甫用第一人稱口吻敘述他自己的一段奇緣:先是敘述他的美麗的邂逅「二妃遊江濱,消遙順風翔」。這段美麗的邂逅是真實不虛的,甚至他還拿了對方給他的信物「交甫懷環珮,婉孌有芬芳」,所以這段感情他相信是「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但是,世間事永遠不如想像的那般美好。自己以為是永誌不渝的愛,說幻滅,立刻也成雲煙了,剩下的只有空虛。「感激生憂思,諼草樹蘭房。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這是用「詩經‧衛風‧伯兮」的語句,原詩描寫的是女子思念遠行的丈夫:「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古人認為諼草是忘憂草;「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膏沐是古代的化妝品,指「既然沒有心儀的對象,也就沒必要細心打扮了」;「其雨其雨、杲杲出日」,「其」是語助詞,這句指「我祈求下雨,可是太陽卻兀自燦爛地升起」。這些都是失落的空虛的意象,也都是帶出了他心中的感嘆,「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

(這首「二妃遊江濱」字面上的意思大概如是。而許多人在解釋阮籍的作品時,常常會認為他所寫的是魏晉時代政權交替的事,例如註解文選的張銑、寫作詩比興箋的陳沆。葉嘉瑩的「阮籍詠懷詩講錄」說「阮嗣宗的這首詠懷詩是應該有其深意的」,這裡所謂深意似乎也是指影射魏晉政權更迭的時事。這些意見也許是對的,阮籍或許真的如是想;也許不對,或許阮籍只是單純感嘆自己的愛情故事;也許對一半,阮籍或許刻意用了雙關。阮籍不能復生,(即使復生,依他的個性,可能也不 願意明言,)所以這裏也就不「考證」其本事為何、偷懶省下「以史證詩」的功夫了。)

注解
二妃遊江濱,消遙順風翔。
交甫懷環珮,婉孌有芬芳。

交甫:鄭交甫,是「列仙傳」的故事。
環珮:圓形玉佩。後多指女子佩戴的飾物。
婉孌:年輕美好的樣子。
猗靡情歡愛,千載不相忘。
猗靡:情深的樣子。
傾城迷下蔡,容好結中腸。
下蔡:用登徒子好色賦的語句:「臣東家之子,嘕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中腸:內心。
感激生憂思,諼草樹蘭房。
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

用「詩經‧衛風‧伯兮」的語句。原詩: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如何金石交,一旦更離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