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讀了一些關於長恨歌的評論,才知道有陳鴻的「長恨歌傳」。不過「長恨歌傳」跟「長恨歌」一詩比起來,情調差多了。後來讀到林文月「長恨歌對長恨歌傳的影響」一文,我覺得很能寫出我心中的感想:
……似乎陳鴻寫「長恨歌傳」乃出於應白居易,王質夫之請,而事實上,「長恨歌傳」的內容也只是「長恨歌」的敷衍與散文化,內容方面並無甚異處。不過同樣收載此文的「太平廣記」(卷四八六)卻未及於白樂天、王質夫共遊仙遊寺事。則究竟陳鴻寫「長恨歌傳」事實上有無受託於白、王二人?抑或「太平廣記」收載傳文時曾刪削此段文字?乃是一個疑問。……陳鴻採白居易「長恨歌」衍為「長恨歌傳」而直言不諱,且無論內容及故事推衍順序皆沿襲原詩者,則在傳奇流行的當時,傳為傳,歌為歌,本不相關。……陳鴻取白居易「長恨歌」而予以散文化,為之作註腳式的敷衍,其最大的原因蓋在「長恨歌」本身在當時已十分流行,而唐玄宗楊貴妃的纏綿愛情故事其本身也時在具有哀豔感傷的成分,對傳奇作家自然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況且唐人既有「溫卷」之習,則陳鴻特選當世流行之白居易「長恨歌」為其傳奇之底本,其用意企圖亦實在不可不謂意味深長矣。(林文月「長恨歌對長恨歌傳的影響」,載於「山水與古典」,純文學出版社,1976,頁245-246)
我自己覺得,讀「長恨歌」不應該去穿鑿他的「歷史事實」(可惜這正是許多研究長恨歌的角度,如陳寅恪的「元白詩箋證稿」就是一例)。因為白居易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刻意地把許多地方寫得很模糊(與他創作新樂府的寫實態度不同)。例如雖然這篇看起來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故事,但是詩中最感人的橋段卻是漢武帝思念李夫人的故事: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齊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而令上居他帳,遙望見好女如李夫人之貌,還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視,上愈益相思悲感,為作詩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漢書‧外戚傳第六十七)
加上全詩的開頭又是「漢皇」。種種跡象都讓我覺得這篇「長恨歌」並不是一個歷史故事,更像是一篇「架空」的小說,「歷史事實」根本不是重點,只是借歷史發揮,信手拈來而已。
我覺得長恨歌美的地方,在於他把一個故事寫得像一場電影:大約每換一次韻,就是一個新的場景。所以其實可以把這首詩當作一場戲來看,一個韻一場戲:
漢皇重色思傾國 御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 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 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 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 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 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 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 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 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兄弟皆列土 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雲 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謾舞凝絲竹 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 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 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 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 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 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 雲棧縈紆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 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 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 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地轉迴龍馭 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 不見玉顏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 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 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 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髮新 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 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 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 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 能以精誠致魂魄
為感君王輾轉思 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雲馭氣奔如電 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 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 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 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 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 九華帳裏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銀屏迤邐開
雲髻半偏新睡覺 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飄舉 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干 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 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絕 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 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 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 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 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 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 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 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 此恨綿綿無絕期
因為現代的發音與唐人早已不同了,有些唐詩的韻腳已不能用現代口音來分辨。以上是依川合康三「白樂天詩選」(岩波書店)裏韻腳的註解來分段。
作者簡介
白居易(772-846年), 字樂天,晚號香山居士、醉吟先生。是唐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與元稹是好友,號稱「元白」,曾一起從事文學改良的活動;晚年與劉禹錫唱和,號稱「劉白」。作 品集稱「白氏文集」,代表作有長恨歌、琵琶行、新樂府、與元九書等,流傳甚廣,甚至對日本平安時代的文學產生重大的影響。